「我牵著他的手向同学的家长下跪、道歉,但心中最大的担忧是,如果儿子在笑,可能把对方家长惹得更火大,觉得孩子冥顽不灵,恐怕引起更大误会和风暴……。」照顾一个自闭儿或过动儿,已经够辛苦,但如果孩子同时合并自闭、过动、焦虑、强迫、妥瑞氏症,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磨难?
3岁那年,小智(化名)被诊断为自闭症,「当时主治医师问我和先生,觉得孩子是什么精神疾病?先生说可能是过动,我说是不是语言迟缓,医生揭晓:这是比过动难处理100倍、1,000倍的,叫做『自闭症』。」
小智小学4年级时开始有抠伤口、拔头发的行为,耳后头发常常被自己拔得精光,连眉毛也没放过,小智爸妈曾经一觉醒来,惊觉儿子的眉毛怎么都不见了?后来才知道,可能是焦虑和压力引起的拔毛症、强迫行为。
「当时『焦虑症』这个词还不常见,只觉得我们对你这么好,没什么要求,特教班也不会要求功课,到底在焦虑什么?」直到一次透过打字沟通的心理课程,治疗师问:「帅哥,你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?」儿子写:「我无时无刻不在生气。」「气什么?」对方问。儿子一笔一画写下:「气众人的眼神。」
「那一刻我才意识到,我带著他出去会感受众人眼神的压力,他的感受想必又比我强烈非常多,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这么焦虑,但情绪无法表现出来,才有那么多肢体动作、强迫行为,」小智的妈妈说。
(小智(左)合并有多种精神疾病,成长路上母亲(右)陪伴他经历许多考验)
从自闭、焦虑到妥瑞,生活举步维艰 日子在道歉、赔罪中度过
但考验还没结束。国中第1年,小智时不时有踢脚的动作,常常踢同学的轮椅,好几次被老师反应有攻击行为;国中第2年,走路走一走,突然内外裤子一脱,1、2秒后再穿上;第3年,走路到一半,突然跪下又站起。
渐渐地,小智高中学会了讲秽语,从1个字到3个字,「只能庆幸他没有说5个字的。」妈妈说,这些秽语通常搭载著儿子特定动作说出口,后来发现在不同情境下都会出现这些行为,才意识到可能是妥瑞氏症,但有时很难辨识究竟是妥瑞的一部分,还是儿子用来表达不满的工具。
但是到了儿子会夹杂口水、发出「噗」的声音,接著喷饭,「生活真的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,无法有任何社交,不能在外用餐,买了食物也只能蹲在路边吃。」
有时刚停好车,儿子下了车就对后车比中指、喷口水,做父母的也只能拚命道歉、解释,「但一时也没办法说清楚,」小智妈妈面露无奈地说。
牵著孩子的手下跪道歉 对方回:你比我更辛苦…
「因为儿子容易闯祸、破坏东西、弄伤人,带他的路途中,就是道歉、赔罪、赔钱,都是很常发生的事。」
国三那年,小智朝身上装有引流管的同学踢了一下,因为是有可能出人命的危险行为,妈妈被通知到校,「老师电话中告诉我,只能让我儿子向对方家长下跪,对我来说,不是不能让孩子道歉,如果下跪能表达歉意,我也不反对,但当时我最大的担心是,这孩子的心智让人感觉他懂,但又好像不懂,对于道歉的意义不知道他了解多少。」
自从小智开始能够讲话、表达,犯了错,妈妈常带著他向对方道歉,但儿子嘴上说对不起,却常常在笑,「所以当时我最担心是,当他做任何道歉动作时,如果他在笑,会不会把对方家长惹得更火大?觉得孩子冥顽不灵、没诚意,引起更大误会。」
前往学校的路上,小智妈妈不断祷告,眼泪没停过,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情境。到了之后,老师说:「你妈妈来了,你可以下跪了」,儿子说:「我不要」,「我只有牵著他就一起跪下。」她当时想:如果孩子的道歉不足,都由我补上吧!
后来,对方家长看著小智和妈妈急躁又鸡同鸭讲的互动,真实感受到母子俩的对话其实无法对焦,最后反倒跟小智妈妈说:「你比我更辛苦。」
(虽然合并多重精神疾病让小智(右)的学习路上遭遇许多挫折,但母亲(左)仍带著他体验许多活动,丰富他的生命,也希望看到小智有所好转)
路一条条被封死 师怒吼:你不出去,我出去
有一次,小智在身心障碍独轮车的课堂中,对著教练「噗」、喷口水,「我刚停好车,一进教室门远远就听到教练喊『你出去』,儿子回『我不要』,空气一下子凝结,教练更火了,直接说『你不出去,我出去』。」「身为一个母亲,怎么可能害所有小孩没教练,我只好带著儿子离开。」
「我自己也想哭,但还是要笑笑地跟儿子说没关系,骑独轮车,很多地方都可以骑,外面空间更大。」
当然,之后他们没有再回到那个独轮车班,「我无非是要给孩子一个休闲,如果在这么有压力的情况下,又何必呢?」小智的妈妈感叹,很多时候,孩子的路一条条被封死,因为,老师要忍受被喷口水、说秽语,不论孩子是有意还是生病,任谁都难以忍受。
国内首例深层脑部电刺激手术 治疗妥瑞症修复大脑短路
成长路上,小智父母带著他做过各种疗育,物理、职能、语言等复健没少过,也自费做艺术、音乐、舞蹈、马术、动物治疗等,但妈妈坦言,没有一种治疗方式让她产生「好有用」、「儿子突然进步好多」的感觉。
尽管持续有在药物治疗,但自闭、妥瑞实际上无药可医,只能靠精神科药物控制冲动行为、抗焦虑、以及增加血清素的分泌改善躁郁情况等。直到去年小智自费接受深层脑部电刺激手术,妥瑞的情况才有比较明显改善。
神经外科主任陪著小智母子持续治疗超过1年,刘医师解释,妥瑞氏症因为有运动抽动或声音抽动的症状,介于精神和神经之间的模糊地带,所以统称为神经系统疾病。这些病人的脑部结构没有缺损,推测是缺乏多巴胺,大脑回路传导异常,导致异常放电,因此透过植入晶片、电流刺激,试图导正短路的情况,恢复大脑正常传导讯号,改善症状。
(小智的主治医师说,小智是严重又复杂的妥瑞氏症,家长的陪伴和照顾更是伟大)
小智的个案属于最严重的妥瑞症,因为除了复杂型的运动和声音的抽动外,还有其它精神方面的共病症,更加重治疗的困难,同时也影响治疗成效。一路陪伴、治疗、观察,医师感叹:「上帝给了小智一个最复杂的头脑,还好妈妈有一颗最强大的心脏,才能陪伴小智一路长大。」
过去深层脑部电刺激术大量运用在治疗巴金森氏症或运动障碍疾病,现在陆续有国家试验用于治疗妥瑞氏症,北荣便是国内首度将此技术运用于治疗妥瑞氏症。不过,并非每个妥瑞氏症患者都需要手术治疗,因为多数患者到了青少年时期就有机会不药而愈,只有不到1/4的患者在成年后仍持续有严重症状,但更难治疗。
虽然小智在手术后症状好转许多,但妈妈说,1年多来还是要定期回诊,调整晶片的参数,包括刺激点、电压、频宽、频率等,因为还无法在动作控制和情绪控制上取得最好的平衡,「或许最后的平衡点就是彼此最好过生活的状态。」
(小智接受深层脑部电刺激手术后,妈妈每天持续记录,观察他的症状是否改善)
曾想带儿子一起走 「若没有我,谁来帮他解释这些奇怪的事…」
20多年来,照顾这样的孩子无可避免有陷入低谷的时刻,小智妈妈好几次觉得就要走不过去,心想:妈妈带你一起离开地球吧!但冥冥中,似乎又有力量引领向前。
她回忆,起初儿子情况没这么复杂,但当时已经知道自闭症是广泛的发展障碍,而且每本书都告诉她,自闭症终身无法治愈,因此常常自问:如何看待这样的生命?
那时她刚到教会弹琴,边听牧师讲道,「牧师说:『每个人都是神造的,神造每个人都有祂的计划,祂也会负责到底』,好像就是这个信念,让我第一次陷入低谷的时间很短暂,很快就过去。」
她曾经以为孩子6岁就能渐渐步入轨道,或许孩子上小学后还可以回职场上班,但在陪伴疗育的过程中,发现完全不是如此,6岁前是早疗黄金时段的理论在小智身上并不成立,小智上了小学,还是没办法安心,小智妈妈慢慢意识到,职场,是回不去了。
「那时儿子还是有很多行为问题,情绪不稳会大吼大叫,和他讲话时眼神还是很空洞,注意力很弱,玩溜滑梯会推人,带他去游泳,你还没从更衣室出来,他已经先出来了,就发现有人被他推下池,」妈妈苦笑道,那时被锻炼得还不够,光这样就觉得快受不了,第一次动念想带著儿子一起离开。
「我应该没有忧郁症,但真的觉得人生好难,尤其朋友常说我表达能力不错,但连我都没办法帮我的孩子讲清楚很多事情,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世界,他如何为他自己解说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为,想著想著就觉得好想带他一起走。」
那段时间,她参加教会的一个妈妈小组,共读一本书,一对牧师夫妇分享如何根据圣经的真理教养孩子,「但我当时只觉得你们讲的东西跟我是天地之遥,」其他妈妈们也说很难做到,「我心想,你们很难,对我来说就是『不可能』。」
(小智的妈妈(右)曾想过带著儿子离开这世界,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引领她向前)
写信给儿却无意间谱曲 突领悟:我也是被上帝关爱的孩子
就在她陷入晦暗思想、满满负能量的时候,某一次她照常到教会参加小组聚会,但心思完全不在聚会的讨论中,心想要写一封信给儿子,又担心儿子是不是能看懂。
忽然间,喜爱音乐的她,无意义地在白纸上画小节线,不久后竟连词带曲,写下:我亲爱的小孩,我要如何向你表白,你是我永远的宝贝,我的喜悦从你而来。每当我拥你入怀,我要给你全部的爱,不管别人如何看待,只愿你明白这就是爱。天父的爱昔在今在,要人明白赐子下来,天父的爱永不离开,只愿世人都明白爱。
她笑说,其实当时边写边带著质疑,因为在陪伴儿子的路上,喜悦好像只有一点,悲伤应该多很多吧?怎么可能「我的喜悦从你而来」;而旁人的眼光更是她另一个重大压力源,怎么可能「不管别人如何看待」?但冥冥中,似乎上帝就是这样带领著她写下来。
后来她意会到,不只小智是上帝的宝贝,就连在母职的角色上自我价值感很低落的她,上帝彷佛诉说她也是上帝的孩子,上帝的喜悦是从她而来。她从而得到医治、疗愈的感觉。
(小智的妈妈(右)说,同是特殊儿的家长也隐约藏著比较,有时其他特殊儿的家长言语和指教反而是更大的伤害)
同样家有特殊儿 圈内家长带来的伤害远大于无知外界的眼光
照顾如此混合多重精神疾病的孩子,小智的妈妈感触很深,她说,妥瑞氏症是很独特的类别,一般自闭症孩子的家长还是很难理解,因此,一路上,除了孩子本身给的挑战之外,承担更多的是其他家长的眼光。
「最大压力除了孩子本身之外,其实还有外界眼光,而且,受伤的感觉若是来自路人,那是很短的受伤,因为对方不明白,但如果来自圈内家长,是多上好几倍的受伤,」她娓娓道出。
「人和人之间无形中都存在著比较。我们的孩子同样都领身心障碍手册,但有些孩子状况比较容易control(控制),在外比较不会惹事,某些时候,这样孩子的家长很难想像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会如此荒腔走板,释放出的眼光和言语带著评论,会让我们很受伤。」
多数人对妥瑞氏症一知半解,对于他们的不雅动作或挑衅的言行举止,似有意又似无意,在无法分辨的情况下,很容易感到厌恶。但有一次,一位也是特殊儿的母亲分享自己的管教方式,说自己的儿子第一次从学校回来讲脏话,就被爸爸「修理很惨」,一次「解决」,孩子再也没有讲脏话。
「我知道这是对我的一种责备,认为我管教不力,我无法说我完全没有教错,但每个父母都是在过程中摸索。」「若是疾病,我不愿意冤枉孩子,如果是行为问题,我也很希望矫正。因为没有妈妈希望孩子存在行为问题,让他不见容于社会。」
(小智的妈妈说,没有孩子生来就想被讨厌,希望外界多给予理解,也希望特殊儿的父母能很温和而坚持地教导孩子)
没有孩子生来就想被讨厌 需要父母温和而坚定地陪伴
「我想,儿子的自我认知很混淆吧,应该觉得自己是个坏人,因为去到哪都少有人喜欢他,大家会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。」小智的妈妈说,儿子已经22岁,状况仍然不稳定,离开学校但还没找到新的安置处,几乎每天就跟著她和先生,偶尔使用长照资源。责任编辑:陈祖晴
她衷心企盼,外界面对自己看起来奇怪的个体时,有更宽大的心;而家有特殊儿,父母要坚定知道孩子有需要帮助的地方,并用多年的磨难悟出:「很难做到的是,当我们有外界压力时,还要对自己的孩子很温和而坚持地去教导他,这种非人的功力需要长时间练习,而且非常容易破功,但还是共勉,因为,这是正路,要行在其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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