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认为是家人关心,她却感觉受干涉
阿钰与文玲就和许多来咨商的夫妻一样,刚开始都显得有些不自在。我从基本问题切入,问他们:「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想要来咨商?」
两人互看,似乎以眼神在讨论谁先说。最后是阿钰开口。「我和文玲结婚快十年,其中九年左右都和我爸妈同住。我们是大家族,她一直很不适应,大约两年前,我们决定买房子,去年搬了出来。我以为情况会好转,而且我能做的都做了,不过她好像还是不满意。她提议要来夫妻咨商,我就想著一起来试试吧。」
我进一步问:「你提到这十年中,其中九年是和父母一起住,去年刚搬出来。你觉得你们主要的问题是什么?」
阿钰说:「我觉得主要是两个人家庭背景造成的差异吧。文玲的家庭成员很简单,只有她妈妈和妹妹,亲戚都住得比较远,往来也较少。我们家是家族事业,除了嫁到美国的姑姑一家以外,我叔叔和伯伯家,还有奶奶、爷爷的关系都很紧密,就住隔壁或是不同楼层,大家互相帮忙、关心,但文玲觉得很不适应。」
我问阿钰,他觉得太太是怎么样显出不适应。他回答:「她觉得一直被关心是种干涉。我想是因为彼此互相不了解,也缺乏沟通。」
「你认为是家人关心,对文玲来说却是干涉,是吗?」我整理他的说法,阿钰点头。
我好奇,他是怎么理解太太感受到的「干涉」。他解释:「我觉得文玲比较有自己的想法。她家是单亲,妈妈不在的时候,身为姊姊的她就是家里的大人,都由她作主,所以嫁来我家,家人的建议或关心,很多时候对她来讲不是那么舒服。」
婆与媳之间的连结者,是「丈夫」
我和阿钰对谈时,文玲仅在一旁很安静地听,这时我问她:「关于先生对你的理解,有没有想要回应的?」
「他说得没错。我从小就很独立,妈妈也很信任我,而且应该也没空管我和我妹。」她表示。
带著她的回应,我再转向阿钰,问他:「我满好奇,阿钰,你很熟悉你的家人,也知道文玲一直不适应,那你怎么办呢?」
「尽量当桥梁吧。毕竟老人家很难改变,我妈也是关心啊,加上我奶奶比较守旧。我也有尽量让文玲了解,她有什么需要时,我能做的都会尽量做。」他的语气有点无奈。
文玲按捺不住地想发言,我转头对著她说:「对于阿钰讲的,你好像有话想说?」
「他常常不明白我的感觉。像是生老大的时候,我希望住月子中心,可是他奶奶和妈妈觉得他们家没有人这样,又不是老人家不在,硬是要我留在家里坐月子。他一直安抚我说是长孙的关系,要我稍微理解老人家的心情,如果我坚决不肯在家坐月子,他妈妈也会有压力。当时我只能妥协,不想让他为难,毕竟他们家人那么多,可是心情上真的很忧郁。」文玲吞口口水,继续说:「在带孩子方面,也干涉很多。他总是要我『试著理解』,但是我一个人住在他们家,谁来理解我呢?」
听起来,自己一个人得适应一个大家族,还要顾及先生的为难,让文玲感到委屈。
我问她:「这当中对你最难的是什么?」
「好像只要涉及我和他妈妈或是他家的事,他永远都不会第一个考量我!我都是那个被牺牲的人……」
看到这里,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典型的婆媳问题,千古难解。然而,这道习题之所以难解,其实往往是因为在「婆」与「媳」之间,还有个「共同的连结者」──丈夫,没有被看见。
这对夫妻的问题中,不只有妻子的不适应、面对强势家族与婆婆的要求,更有丈夫求和谐。这其实是一场「三角关系」的互动困局。
「我理解你妈,谁来理解我呢?」
文玲表达觉得被牺牲,触发了丈夫的情绪。他没好气地说:「你不要每次都觉得是牺牲。我也很尽力在理解你,但你就一直记得那几件事。」
文玲一听,情绪与口气也跟著上扬。「难道不是吗?只要是你妈说的,你都说好!你永远觉得你妈妈最辛苦。我可以理解你妈不容易,但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她?」
「我只是觉得家人本来就是互相体谅。我妈也是想说你白天要上班,所以尽量帮我们顾孩子。不然你以为你的工作都没有准时下班,我又常常出差,谁帮你去接小孩?」阿钰愈讲愈激动。
文玲紧接著回应:「什么叫『帮我』接孩子?为什么不说是『帮你』?你常常出差没办法,我就不想早点回家陪孩子吗?我是不想看到你妈怎么喂我儿子吃饭那些事,不想和她起冲突,所以乾脆加点班,眼不见为净。」
「我知道你认为我偏袒我妈,但我觉得自己只是尽量求平衡,两边都是我的家人啊……唉!」阿钰叹了口气。
在一旁听著,我发现两人的对话好像都离不开「婆婆」。
文玲表示:「心理师,其实我曾经痛苦到想离婚,后来自己去做过咨商,发现和我们各自的原生家庭很有关系。但觉得自己很难跟他解释这些,才想应该夫妻一起来。每次他偏袒婆婆,我就觉得被牺牲。咨商中,我发现自己很矛盾,一方面妈妈很仰赖我,但她都要我让著妹妹,这种感觉很像每次阿钰要我理解婆婆一样。」
阿钰接话:「所以不是我的问题啊。」
文玲瞪大眼:「什么叫不是你的问题?你每次都说要和谐也是问题!」
三人行,谁才是主角?
我以此来继续进行探索,问阿钰怎么看。「家和万事兴,何况是这么大的家族。」他回答。
我点点头。「这么大的家族要一起相处,真的不容易,关于这点,你肯定是专家。能不能与我分享你的经验呢?简单地分享关于『和谐』的学习经验。」
阿钰回想著:「我很小的时候吧,常看著爸妈为了家里的事情吵架,大多是奶奶对妈妈不满意,而没吵两句,爸爸就两手一摊说要去做生意。还有我爸和兄弟之间因为做生意而意见不合,靠妈妈安抚,奶奶却怪她不懂得做好大嫂的角色,害他们兄弟失和。」
阿钰的述说让我脑海里浮现一些画面。我问:「那么,当时你都怎么办呢?」
他无奈地笑了笑。「我拉著奶奶说要吃她的炒饭,或者跟我妈说想去跑操场、写功课之类的。奶奶都会以我的需求为主,所以我就滥用特权了,呵呵。」
真是好传统的家庭情节:大家族,婆婆,听话与回避冲突的儿子,长媳与金孙。
我问阿钰:「你几岁就懂得这样拯救妈妈了?」
他皱著眉。「我也不太记得了,可能从小学吧。但上了国中更会,那时候要升学读书就是我的金牌。」
听著阿钰与文玲各自分享成长经验,我笑著说他们一个是「小当家」,一个是「拯救妈妈专家」。
「我妈是单亲,忙著工作,我在家就当大人。其实我很希望她看见我的努力,但同时又以『妈妈很忙』为理由调适自己的失落,挺矛盾的。」文玲说著,看看丈夫。「就像现在,一方面觉得阿钰不懂我,但一方面还是有很多妥协。可能是有太多未能调适的失落,乾脆都自己做决定。比如我一开始都自己看房子、找家具,还有帮小孩办转学,根本也像是单亲,但没办法啊。以前觉得被牺牲,后来是委屈。」
阿钰对她说:「你那时候都自己来,其实我原本很不能接受,觉得我们又不是感情不好,怎么会走到这种局面。我们家不应该是这样的!」
这个过程,双方肯定都很煎熬,同时也困惑:明明我好努力,为何就是无法尽如人意?我道出这份体认,阿钰安静地点头同意,文玲轻拭著眼角的泪水。
我鼓励两人一起想想:关系中的困境是怎么发生的?
成为关系中「真正的」男、女主角
当关系中的双方持续感到紧张或焦虑,可能会不自觉地「拉入」(使他人成为第三方)或「进入」(自己成为第三方)来缓解,这便是家庭中的「三角关系」(emotional triangles)。
就像「奶奶─妈妈─阿钰」的三角关系。长久下来,阿钰已经很习惯照顾母亲的情绪,却未必清楚对方是否需要或希望他如此照顾。
我对阿钰说:「我想和你一起看其中一组三角关系:当奶奶和妈妈之间产生矛盾的时候,你觉得除了你之外,谁最该出现来保护妈妈,或是拯救冲突?」
「我爸啊,但他没办法,他两手一摊。」
我再问:「如果有一种特效药让你爸不再两手一摊,而是以一个有担当的成人姿态出现,他会怎么做?我们试著想像一下,特别是以你对这个家族的理解。」
他盯著白板上的几段三角关系,皱著眉头思索一会儿,说:「他可能要告诉他妈妈,『我们夫妻自己会处理,交给我们来决定就好。』」
我反问阿钰,他是否也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关系中。他摇摇头,说:「没有。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想过,但可能应该要这么做。我在工作上挺有担当和界线的,怎么回到家里就没有想过这样的姿态呢?」
「可能回到家就变回儿子,忘记自己已经长大了。」文玲笑著回应:「而顺著你的表现,我也像是在面对我妈一样,变回了女儿。」
夫妻俩有了一个共同目标:他们要一起练习如何从「拯救妈妈专家」与「小当家」,成为彼此婚姻中真正的「男、女主角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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